第47章 弄巧成拙佞臣末路 畅运流河英雄驾鹤(1)(1/1)
或许真就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古训。周新被杀;午后又和群臣会审了耿通,也是个刀下鬼的材料,连杀两个与汉王为敌的人,陈瑛本该是高兴的,不知为甚,这两天来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第三日晚间回到府中,像中了邪一样,哭一阵,笑一阵,眼前,要么是皇上那满是狐疑的目光;要么是周新、耿通那血肉模糊的身躯,他不得不相信是这两个冤亲债主找上门来了。他的嘴里一个劲含糊不清地磨叨着,不是我要杀你,是皇上要杀你。管家陈瑀仗着胆进来解劝,也被他前言不搭后语地支了出去。陈瑀断定他撞鬼犯了癔症,忙操持着去道观找大仙来疗治。
洪武年间,陈瑛由太学生被擢为御史,出为山东按察使,建文元年调任北平按察司。本是个顺风顺水的仕途正路,若没有意外的变故,说不定哪一天会升到皇上身边做一个彪炳史册的宰辅之人呢!这时候,乱子来了,朝廷削藩,阴云密布,各藩王岌岌可危,大有了新皇即位、山雨欲来的雄健之势,因燕王势大,朝廷一时还未敢轻动。作为北平按察使的陈瑛,却在朝廷和燕府的选择上犯愁了。倒向朝廷,燕王平日待他不错;倒向燕王,就燕王手里那点兵,还不够北平都司一个冲锋呢!经过几个昼夜的痛苦抉择和反复权衡,最终,他把赌注押在了燕王身上,将朝廷的围歼计划和盘托给燕王,被人告发后,贬徙到广西作了个小小的吏员。
燕王和朝廷终于开战了。燕王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弱,振臂一呼,从者如流;朝廷也没他想象得那么强,燕王起兵的当天就占领了整个北平,而后的真定之战,把朝廷的老将耿炳文打个落花流水。处江湖之远,他不是忧其君,忧的是燕王和朝廷的战事。听说燕王了他就悄悄高兴;听说燕王败了,他就慨叹自己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了。翘首盼望了三年多,他的好日子终于来了,燕王即位,马上擢升他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转年即任左都御史,执掌都察院,这一任就是十年。十年来披荆斩棘,十年来胆战心惊,十年来叱咤法司,十年来血雨腥风。经他手处决的忤逆之辈数不胜数。
周新被带出武英殿的一瞬,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过关了,手心里满是汗,也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就和汉王绑到一起了。但当他偷觑皇上时,竟猛地一惊,就像不经意间吞了一块冰,一下子凉到了心底。那分明是痛苦的后悔之状。那么,杀了周新,有朝一日,皇上会翻旧账吗,会看他详尽的狱词吗,杀耿通是离间骨肉的罪名,杀周新有罪名吗?越想越不是滋味,那天晚上,他就写了个条子给陈瑀,速送都察院,命人将周新狱词全部焚毁,不留一点证据。
聪明反被聪明误,陈瑛的智者千虑之后,彻底将他自己置于死地了。第二天一早,永乐的怒气全消了,想起平日周新的憨直和铮铮劳绩,就命黄俨去都察院取周新的狱词,想给自己找个台阶。
陈瑛也不知为什么那天会让人焚了狱词,现在想来都觉怪诞,但事已至此,皇上怎么处置就看他了,反正这么多年的辛劳都在皇上眼里、心里了。陈瑛恍惚着,忽地有了要设家宴的念头,立命管家陈瑀在家人都很少去的花厅大摆筵宴,阖府上下有头有脸的二十几人都被找来,他并没有太多的话,只是一味地劝酒喝酒,家人们如坠五里雾中,见他这样,也不敢真喝,小心翼翼陪着。
陈瑛举杯一个个给家人敬酒,给夫人、子女、仆人把盏,颇有了好汉末路、断剑夜风的凄凉,怎么就有了诀别的感觉呢?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不知出了什么事,家人们一个个胆战心惊端着酒,有的站起,有的跪着,含泪饮下。敬完酒,陈瑛摇摇晃晃,已有了八成的酒劲,坐到椅子上,自己又满饮了一大杯,满脸满眼通红,断断续续讲着他平日在家里只字不提的国事。
“你们对我陈瑛一片忠心,我对皇上也一片忠心,建文焚死,那些奸臣余孽不诛,新朝就不得安宁,所以,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练子宁几个大奸臣后又杀了奸人十几个,抄家,发配其妻女,疏族、外亲岂有不连染的道理?几百家算是少的。没有奸族的受难,就没有你等在府里尊享荣华。靖难中和皇上作对的能放过吗?当然不能。皇上嘴上不说,心里恨极了。”
陈瑛自问自答,已陶醉在飘飘欲仙的幻境里,任思绪在他往日的功绩上驰骋。没有建文忠臣的屠戮遭遣,没有这些奸臣的罹难,新朝又怎能立足呢!正所谓名不正而言不顺。这些人是奸臣,就该杀,就该抄家,同宗同族就该连坐,把这些人搞得越臭,新朝的根基才越牢。顺着这样一个思路,陈瑛就替皇帝设计了靖难中充任大将军和燕军对阵的几人、虽归了新朝也一个一个死去的法子。
第一个充任大将军和今上对阵的长兴侯耿炳文,是洪武中久经沙场的老将,是原太子朱标的儿女亲家,率军伐燕,虽滹沱河一战而败北,有那层关系就不能饶了。看他挺规矩,就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说耿炳文衣服器皿有龙凤饰,玉带用红鞓,僭妄不道,犯僭越之罪。老将军知道是在找茬儿呢,一死了之,自杀了。
第二任大将军李景隆,那是太祖的外甥、开国元勋岐阳王李文忠的长子,袭封曹国公,空有一个眉清目朗、顾盼伟岸的外表,却是个夸夸其谈的新赵括,黄子澄荐他为大将军,就为建文帝埋下了必败的种子。以五十万大军围北平而不克,次年又以六十万众大败于十万余众的燕军,燕王兵围南京时他干脆和谷王开金川门迎降燕王,新朝列为朝班之首。众人不服,皇帝心里也未必舒服,于是,群臣交章弹劾,陈瑛推波助澜,说其包藏祸心,畜养亡命,在家里竟坐受阍人伏谒如君臣之礼,大不敬。皇上念及亲戚及金川门之功,只没了财产,幽固私第。
第三个大将军就是和皇上打了两年仗的盛庸,东昌之战,燕军精锐丧失几尽,大将张玉战死,他还因功封了历城侯,此后一直阻挡燕军南下,燕王进了南京才不得不降。这样的人能留吗,当然不能。于是劾他有异图。盛庸想想曾把燕王打得那么惨,活着也没好果子吃的,自杀了。还有那个常给盛庸当先锋的平安,连薛禄这个武艺尚高的猛将也曾被平安打败。降了也不能饶他,找个罪名逼他自杀算了事。
和今上作对的人还有吗,还是有。他的目光又转到了皇帝的亲戚家。老驸马梅殷,是太祖宁国公主的女婿,文韬武略样样拿得起。建文四年兵驻淮安和燕王对阵,燕王遣使以进香为名假道,梅殷竟说,皇考有禁,不遵者为不孝。燕王大怒,再遣使说天命有归,非人力所能阻。梅殷竟割了使者耳鼻说,留你一张嘴为殿下言明君臣大义。这样羞辱燕王的人岂能留他?于是便劾其与某女人朋邪诅咒。属下心领神会,瞧个冷子,令人将其从笪桥上挤到水中溺死。还有,还有……
经他陈瑛之手杀的人也有上千了,抄家流徙的也有上万了。有人曾劝他,宪台百司仪表,当养人廉耻,岂恃搏击为能哉?他们装什么糊涂,这都是我要干的吗?不是,都是皇上的心思。拥有天下的一国之君,怎么能官报私仇呢,而皇上的爪牙就要揣摩皇上的心思,代皇上报仇,且报得冠冕堂皇。皇上不说,皇上的态度就是肯定,他陈瑛上报的案子在皇上那里何曾留中不发,何曾耽搁过?从来都没有。可这两天皇上那一个个冰冷的眼神已把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隐隐间就有了大祸临头的不祥。和周新一样,这是忠贞必有的结果吗?
没有了!明火执仗和皇上对着干的人没有了,包藏祸心伺机刺杀皇上的人没有了,剩下一点点贪赃枉法的秋虫野蟊用不着我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大概就是千古以来爪牙的下场!唐初的周兴如此,来俊臣也难逃厄运,都免不了一个烤红的大瓮。
见主人已醉得前言不搭后语,陈瑀想赶紧收场,过来解劝,陈瑛手一抡,自己险些摔倒,大声道:“我陈瑛不贪财、不好色,对得起天地良心。署理都察院十年了,除了官家给的旧房子,一家老小遮风挡雨,别无长物。说我凶暴残刻,这不正是天子之愿吗?说我无大臣之德,不懂宽宏,不这样又何以让天子名正天下……”“老爷——”陈瑀生怕这等犯上的话让别人听了去,忙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去,“来人,扶老爷去歇息,沏一杯酽茶解酒。”“不用,”陈瑛一扶桌子站起来,他越想越气,越想越亏,又把一大杯酒灌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