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聚魁星辅臣拳拳心 立太孙永乐谆谆意(1)(1/1)
朵颜、福余、泰宁三卫瞩目的南京全城此时也是一阵阵杯碗交错的碰击声。“再干两杯,再干两杯!”一向沉稳的杨荣嚷嚷着劝着酒,众人又连连举杯,仰脖喝下,他这才肯罢休,述说起干杯的原委:“蹇、金、夏三位尚书老成持重,不苟言笑,要不为今天的幸事,我们小小的阁臣可是请不动啊,恕在下无礼了。”
蹇义的酒已喝到五成,脸上泛着红光,略有些激动:“这样的酒宴连着十日无礼也无妨。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皇上痛下决心,为官民除害,真有些举国欢庆的味道。我一路走来,皇城的好几条街都张灯结彩,客肆酒馆人满为患,看来陈瑛伏诛,乃得民心之事,天下大快啊!应了那句古话,恶有恶报,一点不假。”
“天官大人也讲起善恶因果来了,”金幼孜拱拱手,“陈逆在皇上跟前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构害大臣,常见三位尚书一腔愤懑,得机救人,令在下钦佩;我们阁臣虽人微言轻,毕竟在皇上左右,也是寻机进谏。只恨大多数人像傻笨的羊,痴痴呆呆,神情麻木,看着狼吃羊而无动于衷。若早些时候群起而攻之,陈逆也不至于为害这么多年。三位堂官之为人让我钦佩,小弟敬一杯。”
三人一笑,把酒干了。原吉说:“古所谓城狐不灌,社鼠不熏。何者?会伤及自己和更多的人,与城门失火无异。陈逆正是城狐社鼠之辈,时候不到,惊了他,倒让他有机会跳出来毁伤更多的人,我们此举,正所谓打蛇正打在七寸上。至于群臣羊群之说可不敢苟同。你想,能和我等站到皇上跟前的有几个是等闲之辈?在下以为,无动于衷之人或明哲保身或借机铲除异己,终不以忠君报国为念。我之所为,以身作则,循循诱之,若终不悔也是无法了。”
“其实,皇上一直希望臣下进言,你们机枢之臣更应该有所体会才对,”金忠拿出长者的姿态,“不是常听皇上说起吗,庶务倥偬,以一人之智理天下之机,疏忽遗漏、一时错谬在所难免,我等不说才是对皇上不忠啊!”
“三公议论高瞻,胸襟坦荡,天地可鉴,古大臣不及也!”半天不说话的胡广举杯称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心思缜密、善于察人的金忠为人谦和明快,嫉恶如仇,早已和蹇、夏、杨等融在一起,在拥立太子一事上已达成初步默契。凡所议军国大政,皆出以公心,因而在朝中享有盛誉。“金公豁达,一片丹心,言之所至,充满赤诚。”夏原吉对金忠的为人甚为敬佩,有这样一个场合,正好说几句知心话,“宜之和我一个天官一个地官,一个管人一个理财,外人尊称‘蹇夏’。其实只有我内心知道,上有皇上,旁有金公及各位襄赞,否则,怕是空有了这“蹇夏”之名,什么事也做不成啊!”
“原吉所言甚是,以后列位还要多加指点,也让我二人不枉了这‘蹇夏’之称,我和原吉共同敬大司马及各位一杯。”蹇义提议着,几人端杯一起饮下,相互又搭了一阵闲话。
金忠显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朝中密事他是半句都不对外吐露的,包括自己的家人。此时,又思忖了好一阵,感觉很有必要让大家警醒,不被表象所迷惑,才悄悄说:“皇上已密议了几次,现在说来也不是秘密了,过些时日,就要立长孙朱瞻基为皇太孙了,事儿让人欣慰,太子之位像是稳固了些,然切莫自喜。看前日皇上对太子的处置,模棱两可,又很难说。我等既是朝廷大臣,也是东宫辅臣,思虑要细,无微不至,尽人事,听天命。某以为,我等通力在先,周到在后,虽有小人播弄是非,若无大过,太子之位当是无虞。”
说到太子父子,几个人的表情一时严肃起来,全没了方才清除祸国之贼的兴奋,今后之路途,任重而道远,不敢说荆棘丛生,但一定不是一马平川的坦途,只有同舟共济,众人划桨,才能到达雨后清新的空山,享受明快之乐。金忠苦笑了一下,他的直觉,他是看不到最后那精彩的一幕了,也只能在艰难崎岖的山林中筚路蓝缕。
“只是大绅去的太冤,”金忠进来时就望见了当年解缙题写的龙飞凤舞的“魁星阁”大匾已被换成了规规整整的魏碑书体的“魁星阁”三字,心下一阵酸楚。解缙获罪,商家怕受牵连,早把旧日的匾藏了。
略顿了顿,金忠调整了一下情绪,企望杨荣等几个年轻人笑到最后,不要如解缙一样把话说绝,“我几次在皇上面前渺渺提起,都未奏效,看来皇上对大绅是恨犹未了,耿通之死更是例证,根源都在太子这儿,这我清楚,今上总要有个出气筒。”他环视几人,无限厚望,“人言后生可畏,内阁几位都是皇上近臣,更是国家将来之栋梁,事涉国事及皇上家事,要三思而后行,巧言劝谏。不可像大绅,明知无果而三番五次;也切忌像周新,不顾死活当廷抗辩,于国、于己都不利。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国家失了贤良不说,还让皇上背了滥杀忠臣的不义之名。”
“金大人肺腑之言在下深有所悟,”杨荣一直是持同样的观点,“古言:‘文死谏,武死战。’我不这样看,关键是怎样个‘谏’、怎样个‘死’。丰城侯李彬前日经略西宁,我力劝皇上息兵,终以皇上一纸敕书使塔力尼缚老的罕以献,化干戈为玉帛,保全了内外多少身家性命,为何要战?国家兴亡,不得不舍命相拼时,舍生取义,才死得其所。如金公所言,为国家长久计,死谏就更错误,假解缙不死,挥毫之间,不知会为本朝修出多少文华千古的巨着;假周新不死,不出三年,浙江阖省清廉如许,多少百姓受益!皇上信任,再升任刑部或都察院,那就该是天下苍生之福了,这样的臣子朝廷何其需要啊!逞一时之勇,以一命作赌,取诤臣之誉,死何足惜?”
杨荣一番议论,长风荡荡,旌旗猎猎,微带酒意的脸上容光焕发,这大概是他多少年想说而没有机会说出的,借着今天的聚会和几分酒劲,气吞万里般吐露出来,实出大家意料,个中道理不言自明。原来只是囿于死谏、死战的框子,杨荣的话让大家有了一种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的感觉,几个人频频点头。
是啊!皇上要走旱路去北京,自有走旱路的道理,兴许他要实地查看所过的某个府州县呢;你偏要说水路节省,苦劝皇上走运河,又有什么必要?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要想办成,能乘皇上高兴时说的,就不要在他愤怒时说;能私下说通的,就不要在朝会上说,除非需要那样。大臣们要脸面,皇上更要,较起真来,往小了说,臣子吃亏;往大了说,是国家吃亏。想开一点,即使被御史、给事中等言官们嗤之为明哲保身,只要是心忧国家,又算得了什么!
杨荣说完,众人揣摸着,一时寂静,忽听黄淮高声道:“勉仁高论,海阔天空,望尘莫及也!”说罢举杯相邀。
黄淮论事高远既为大家所敬佩,也甚得皇上欢心,但他最大的毛病是器量太小,腹中搁不住半句话,身边同僚哪怕是不经意间的一点点过错他也要禀明皇上,弄得大家都很不自在。今天,杨荣做东请几位尚书,无意中被他知道,闹嚷着要参加,也就来了,蹇、夏、金、杨的宏大议论对他着实是个触动,想着解缙之死、全家徙边,自己曾在皇上跟前几次说过他恃才傲物,入狱后也没有一句解救的话,心有愧意,愧在自己的器量上。那么,万一哪天自己得罪皇上了,有人说话吗?
黄淮正胡思乱想着,只听金忠说:“大家在一个锅里吃饭,勺子碰锅沿的事在所难免,虽都是为皇上办事,也会有陈瑛一类奸人、小人龌龊其间,正直之人蒙受冤屈。皇上日理万机,居高临下,也未准都看得清;话又说回来,死难之臣后事还得靠我们周旋。解缙家属照应之事我已和辽东将军刘江说过,不会受太大摧辱;耿通家属劳夏公费心;周新清廉一世,当代第一,家徒四壁,又无儿无女,妻归南海后,无所依靠,皇上既有了活话,我们就先做一些事,就劳蹇公和广东布政司打个招呼,忠臣之妻安能乞讨为生?此外,我有思虑不到的其他人和事,还望诸公能像原吉一样尽心。”
金忠言毕站起,举杯示意,一副大家风范,让人感动,几人忙站起,共饮了一杯。蹇义颇多感慨:“金大人之话在下谨记了。身为吏部堂官,每每见小丑跳梁,国家遭难,寝食难安。幸得皇上多圣明之举,我们之外又有宋礼、金纯、师逵、张辅、李彬、陈瑄等一大批忠心耿耿、勇于任事的文臣武将,才有我朝千古之伟业啊!”
蹇义一脸的兴奋,见大家也是红光满面,跃跃欲试,为自己能遇上这样一位有作为的皇帝、这样一群甘愿报国的同僚而庆幸,大明真将开创一代盛世了。他环视几人,见都有了六七分的酒意,就示意杨荣散席,杨荣会意:“伊尹助商汤伐夏,吕尚襄姬氏灭商,管仲赞齐桓霸业,商鞅筑强秦之基,韩信拜将,邓禹献谋,诸葛亮出山,房玄龄谒太宗,魏征、尉迟敬德忠心辅佐,古之人臣遇明主之事举不胜举,我等鞠躬尽瘁又何惜哉?”说罢举杯大声道,“为皇上的知遇之恩、为列位大人的忠肝义胆,我们共同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