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小木屋炊烟藏可汗 大营里篝火隐玄机(1)(1/1)
深夜的一场大雪覆盖了或远或近的山谷、树木,漫无际涯的旷野和一切生命仿佛在沉沉的夜幕下进入了梦乡。天光放亮时,银装素裹而万籁俱寂。习惯于早起的马哈木在雪地上舞了一趟刀,身上开始暖和,侍卫们已备好马匹,侍卫长达兰察见王爷上马,一声呼哨,百十匹骏马跟随着马哈木消失在茫茫的雪野中。狂奔了二十多里,才在一片密林前停了下来。
每日习武和骑马是马哈木多年养成的习惯,这些时日实在是憋闷,南朝的胜利令他十分矛盾,既为重创了鞑靼、削弱了一个对手而高兴,同时又兴奋不起来。鞑靼败了,南朝的下一个目标是不是自己?再者,这么大的仗,瓦剌虽主动请缨参战,南朝皇帝却无动于衷,简单安抚了一下。没让参与,理所当然的也就没有了任何好处,显见那永乐皇帝是在防着自己。动了点小心机也没占到便宜,实在沮丧,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那个逃出的本雅失里,在瓦剌重建汗廷,借他的名行壮大瓦剌之实。
一个光杆的可汗还有什么威风可言吗?现在是用他的最好时机。若让他再回鞑靼,那对瓦剌就太不利了。然而,近三个月的找寻杳无音信,夜里睡不着,今日起得更早,浑身汗涔涔的感觉后才在这片树林前停下来。马哈木把缰绳丢给达兰察,用手臂、手掌和腿脚不断地叩打着粗细不同的树木,踢踏着积雪,像是练功更像是发泄,惹得一阵阵白雪从树梢上落下,倒也惬意。
卫队四面散开,达兰察慢慢跟着,警戒地注视着周围。天已放亮,与铺满草原的大雪浑然一体般展示出来,仿佛一瞬间,大地的一切都清晰了。达兰察盯着前方,突然喊道:“王爷,你看——”
树林深处的木屋里飘出了一缕淡淡的轻烟,还有拴在树上的几匹瘦马,无精打采地啃食着雪面上的草尖。马哈木做了个手势,达兰察指挥侍卫将小木屋团团围住,一阵喊叫后,武器扔了出来,里面几个破衣烂衫的人才慢慢走出来。
凭着多年前的记忆,马哈木确定了,最后一个低头出来的就是他苦苦找寻了几个月的本雅失里,哪里还有什么可汗的样子?脏兮兮的脸,人也枯瘦得脱了形,走路都在打晃。马哈木心中一阵狂喜,阴沉了很久的心情如同东方渐露的一缕曙光,一下子豁亮了。他想上去拜见可汗,就在他迈步的一刹那,犹豫了,深邃而狡黠的目光中透出了令人捉摸不透的灰暗和阴冷:认他作甚?先当草贼关起来,待思虑周全了,再做打算不迟。
本雅失里不知到了哪里,略略抬了抬眼皮,一惊,像是认出了马哈木,一股百感交集的感觉顿涌心头。多少年不见了,略一思忖,他的第一个念头已不是认亲了,而是要挺直腰杆,像一个可汗。然而,却见马哈木重重地一挥手,达兰察等上来,不由分说,将几个人蒙了眼睛捆起来,带往了距大营百余里外的一处秘密营地。
见到这位落魄可汗的一瞬,落魄至此还要装腔作势地摆架子,马哈木原来的打算一下子动摇了。做可汗的光景并不太长、却经历了无数坎坷的本雅失里能任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吗,肯按他马哈木的意志在草原上行事吗?如果事与愿违,碍于妻子萨木尔的情面,将来处置起这位内兄可汗就难了。看来,把本雅失里带到外面就对了,观察观察再说。他叮嘱达兰察等所有侍卫严守秘密,不许多一个人知道。再饿他两天,待草贼彻底抬不起头了,再审也不迟。一切安排妥当,马哈木打马回营。
第三日开“审”的时候,马哈木还是不露面,而是命从未和可汗见过面的亲随暖达湿审问,一审就审出了一个鞑靼的可汗来,便煞有介事地报告了王爷。马哈木终于露面了,予以确认,拜见大舅哥、可汗本雅失里。面对着奄奄一息的可汗几人,又是施救,又是饭食,折腾了三天,本雅失里才缓过神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路的惊魂未定,这一路的苦痛磨难,不堪回首。斡难河大败,本雅失里不得不开始了他的第二次漫长的逃亡旅程。
那天,他的辎重人马全丢在了河东岸,明军的包抄太快,连几个心爱的女人都没有带过来,看看自己身边的残兵败将,火往上攻,他真想杀回去拼个死活算了,可河对岸已全部换成了大明的旗帜。杀过去,无疑是大明的俘虏!可汗当了俘虏了,像宋朝的徽钦二帝,岂不成了天大的耻辱和笑话?他的内心千潮涌动,脚却没有动,呆呆地望了好一阵,丞相马儿哈咱的话又回想在耳边:只要可汗这杆大旗不倒,蒙古本部就会重新振兴!
奔流不息、印证着黄金家族光荣的斡难河啊,湿润的草地密密麻麻丛生的雪白的芦荻啊,高空中排列着的齐整的大雁啊,你们怎就忘记了成吉思汗的子孙,只忙着安顿起自己的琐事呢,我本雅失里和马儿哈咱的万余人马就这样完了?我灭了他大明十万人马,他却把我扫地出门,这是上天的报应吗?伟大的长生天,亘久的萨满神,万能的佛祖,成吉思汗的子孙就这样完了吗?!
狡猾的阿鲁台在哪儿,他能按事先的计策打败南朝大军吗?不会的,以他不足三万的军兵对付大明皇帝的五六十万人马,哪有胜算的可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杀一个南朝的使臣谁知会有这么大的后患?几年来的努力全完了。本雅失里心乱如麻,就像一个被无数猎人追逐的、刚刚侥幸逃脱险境的小鹿,心绪烦乱,屏住呼吸,躲藏着,惊慌失措地张望着,没有一点点胜算,只是盼着猎手们尽早离开。好在大明不再渡河追赶,使他有了思忖的空间和光景。瓦剌虽近,妹妹虽亲,却没有半点投奔的打算。他知道,那是危境,是他本雅失里的危境,不到万不得已,过都不想从那儿过。东去回阔滦海子,还是西去撒马尔罕呢?足足站了一个多时辰,又有侥幸潜水渡河的兵丁报告了马儿哈咱阵亡的消息,明军将人马牲畜全部掠走,所有辎重就地焚毁后已班师,直奔阿鲁台而去了。
就这陆续逃来的残臂断腿的,全加起来也不足一百人;阿鲁台部众虽多,也经不住南朝众多人马的碾压;象征着黄金家族、大汗权威的缀有九角狼牙、九条白色牦牛尾的九足白旄大纛旗,象征可汗权杖的苏鲁锭长矛都不知丢到了哪里。他摸了摸怀中,硬邦邦的,传国玉玺还在,只剩下这点家当了,心下的酸楚中尚存一丝欣慰。
在成吉思汗兴起的斡难河,他的子孙把他亲自设计的大旗放倒了,丢失了;连权杖都没有了,黄金家族完了吗?不,不会的,玉玺在,希望就在,天意就在。本雅失里仰天长啸,泪流满面,手举战刀,默默发誓:战无不胜的成吉思汗、一统天下的忽必烈大汗的魂灵,庇佑你的子孙重聚部众度此劫难吧,本雅失里活着,千难万险也要把大纛旗重新竖起来,把大元的江山传下去,和南朝那个可恶的皇帝血战到底!随之,他的蒙古刀“嚯”的一下,深深地插入草地中。
可又该去哪里呢?发完毒誓,一想到具体问题,他又气馁了。大明的铁骑,踩也要把阿鲁台的部众踩扁了,阿鲁台肯定完了,那就不能东往,东去的路断了。那么西去呢,西去也不成,方才一急竟忘了,万里之遥的撒马尔罕已没有了帖木儿时的强大,那个可恶的哈里可汗已向大明称臣纳贡了,即使去了,也不会有好结果。靠眼前这百十个残兵,在草原上慢慢聚拢部众,那要等何年何月?要想尽快恢复元气,就要有个依靠。他的目光极不情愿地往西望了望,要不,就走一招险棋,找妹妹萨木尔、投奔有杀父之仇的妹夫马哈木去?思来想去,做可汗的本雅失里,还是不愿靠这百十人去慢慢聚集,慢慢发展,他知道这个过程太漫长、太艰辛,以致望不到尽头。可现在草原上唯一能投奔的、像点样的部族,只有瓦剌,那就走一招险棋,哪怕是死棋,只要马哈木能让他短暂停留,给他一些资助,他就可以在聚集一些人马后迅速离开,不使夜长梦多。那个妹夫若实在不像话,得机杀掉而拥有其部众也未可知。
主意已定,他让侍卫找来水,把牛肉干分给大家,并尽力照顾好那些伤残的、疼痛难忍的士兵,又悄悄地和一些无伤的士兵说着什么,在被黄尘覆盖的山峦和几近昏黄的流云中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天色暗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