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6 未央(2/2)
卫兵推门而入,将一小袋面粉扔在了地上。
“你可以走了,女士。拿上你要的东西,离开这里,永远别再回来。”
“什么?我什么时候允许你这下贱的…”
“发号施令?抱歉,威廉爵士,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我们的领主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让威廉爵士火冒三丈,也让玛丽亚为之一怔。
“因你的不虔不敬,全能天父已收回了祂的恩典。”一个教士打扮的青年走上前来,“罪人威廉,你压迫人民,贩卖军备,引导争斗,亵渎神明,罪大恶极。跪下忏悔,并让你的士兵放下武器,我可以代表全能之主…”
“宽恕我?”威廉怒极反笑,“听听你那狂妄的梦呓!我是威廉爵士,一个被菲利普陛下亲自敕封的领主,一个拥有三百人卫队的兰斯贵族!说吧,是谁指使你们的?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我可以让你们死得痛快些。”
“快了,”教士好像并未察觉到叛变卫兵的动摇,他双手合十,闭眼祈祷,神情无比虔诚,“就快来了,我能感觉到,很快…”
“卫兵,卫兵!”受到无视的威廉爵士大声咆哮着,有十多人闻讯赶来,而在他们到来的同时,威廉爵士只感觉有一口大钟在颅内敲响,他的视线因恶心而眩晕。滚烫的胆汁涌上喉咙,几乎要将他从内而外烤熟。他一拳砸在自己的头上,短暂地刺激了神经,他咕哝着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外仍忠于他的护卫们。
“我…咕…不…”
威廉爵士知道自己应该是中毒了,但他说不出来。此刻天空在燃烧,大地在震颤,如潮水般向他涌来的恶魔也已揭露了真正的面目。
那杯茶里有毒。
“威廉爵士,这便是全能之主对你施加的惩戒。你会在痛苦中死去,如同被你加害之人那般。”青年教士面色如常,如转述神意般慢慢说道:“唯有诸神永存,唯有信仰永存。尔等愚昧无知者,好好看着罪人威廉受苦,而这只是你们刚刚开始学习的第一课——必须敬畏诸神,尤其敬畏全能之主。这并非教训或警告,而是你们必须接受的真相。”
真相,谎言。事实,虚象。于威廉而言已经不再重要,生命在此刻只剩下痛苦与挣扎。但死到临头,他反而笑了起来,起码他猜到这是谁的手笔了。肯定不是全能之主,他知道。指望那位软弱无能至极的新教皇去约束他们卑劣的本性吗?那几位选帝侯对权力与资源的渴望远远超乎一辈子都待在圣城念经的乌合之众们的想象。他们会吞下这片领地,宣布它将皈依全能之主。但不久之后,他们便会释放他们的奴仆,允许他们去狩猎,去掠夺,以仇敌与亲友的鲜血去染红这片土地。
因为这里的物资,肯定不够他们所有人都捱到明年春天。
或许就现在的情况来说,死亡本就是一种解脱。
……
“圣域在此,我们与祂同在。”
随着几辆马车停在城堡外,玛丽亚的怀疑转为了确信。威廉爵士的确死于守夜者的暗杀。当那年轻教士大步走向马车,一只手反复翻转他的钉锤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他正是那位选帝侯的死亡使者,血迹斑斑,孽行累累。
“大人。”他大步穿过屠场,钉锤上挂着颅骨的碎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夸张地向马车鞠躬。“我们兵不血刃就拿下了这块领地。”
约翰·德雷克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四处张望,从农田扫到城堡。自打成为第二位选帝侯之后,他就突然能气定神闲,泰然自若地审视屠杀与劫掠了。毕竟就连猩红大公都被他亲手杀死,区区几十个负隅顽抗的凡人受难者,又算得了什么呢?
“下次动手利落点。”选帝侯德雷克沉声道。“你杀害了我的人民,毁坏了我的资产,若是下次再这样,你知道后果。”
“又得做做样子,你讨厌这样,这是你最不擅长的事,对吧?”同乘一辆马车的塔尔霍夫一面嘲讽,一面喝着美酒,引得德雷克的面部肌肉一阵抽动。这两人势同水火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在塔尔霍夫眼里,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屁孩因为机缘巧合杀了猩红大公,然后才得到了如今的一切,这与他本人的能力没有一点关系——他的热诚与无知衬不起选帝侯的桂冠。而在德雷克看来,塔尔霍夫那股兰斯贵族特有的傲慢劲简直是人憎鬼嫌,他不过是个落魄家族出身,自诩清高的乡巴佬而已,凭什么也能被封圣,与自己平起平坐?
“如果你继续侮辱我,我可能会割掉你的舌头。”
“是吗,我到底怎么侮辱你了?”
“这是我的领地,他们是我的人民,不是你的。”
塔尔霍夫没有看他:“没错,希望你不会再有求于我。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圣座的命令——必要时动用武力剿灭异端,德雷克,别忘了这点。”
“放心好了,只要我打开粮仓,宣布仁慈的新法,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叩拜我。不会有任何意外,不会。”
塔尔霍夫眨了眨眼,似乎想笑。“是吗?”
“是的。”
此时,玛丽亚已经带着露易丝躲在了人群中。她不知道现在的教廷到底是什么样,也不清楚这两位名义上忠于全能之主的大人物是否怀有仁慈——如果是那就太好了,她可以凭借修女的身份获得庇护,不必再为了丁点食物低眉顺眼。
“我们为什么不跟那个姐姐一起离开这里呢?”露易丝怯怯地说:“我想吃新鲜水果,还有那个甜甜的,白白的…点心。”
“杏仁豆腐?”玛丽亚也承认神丹使团的饮宴规格之奢华,是许多大贵族都望尘莫及的——他们不缺钱,更不缺品味,哪怕出逃过程格外仓促,每到一处,他们也从不吝啬吃喝。大多数情况下,一头黑发和黄皮肤加上充满异域风情的华服就能让当地贵族自愿献出物资了。露易丝凭借年幼的优势得到了多数使团成员的宠爱——一路上她吃的是御厨烹饪的山珍海味,盖的是柔软舒适的天鹅绒毯子,那个端王的贴身护卫格外宠爱她,经常会送她一些金银配饰之类的小玩意。玛丽亚清楚,除去临时达成的契约外,便是露易丝在陷落之日的表现征服了他们——面对一个狰狞可怖的魁梧战士,竟能举剑挡在她身前,此等勇气即使对成年人来说也过于苛刻,但她做到了。端王的贴身护卫,似乎并不只是护卫,她毫不掩饰自己对露易丝的喜爱,话里话外都想让露易丝跟自己去神丹帝国。原本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可后来某一日,端王与那护卫的身份似乎完全掉了过来——身为皇亲的端王一改往日的傲慢,当众对之前他爱答不理的护卫跪了下来。后来经过多方打听,玛丽亚才知道那个名叫白翎贞的女人是剑仙的师姐,而端王之所以突然意识到了她地位不凡,是因为一封来自国内的密信。太子暴毙,龙帝驾崩,二皇子被废,三皇子登基,而明面上促成这一系列变故的人正是剑仙叶辰——她的师弟。端王自知他作威作福的好日子到头了,以前作为龙帝的兄长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横行霸道,但现在难保新帝不会拿他过去的种种卑劣淫行开刀祭煞,血洗朝堂,毕竟他很清楚这位侄子是个怎样无情的冷血动物,而自己的掩饰手法,又一向不太高明。
白翎贞没有表态,她也知道官场险恶,表错态就是站错队,如果无意中忤逆了新帝,就是剑仙也保不住她——毕竟,有太多人不想让三皇子登基了,而他们不敢公开表露敌意,却能拿剑仙一脉德行有失之事大做文章,从而逼迫新帝自断一臂。
太子暴毙,新帝登基,外敌叩关,四州民变,朝堂洗牌,世家被屠…这几件事中单独拿出任何一件都不算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但偏偏几件事赶在一起,就成了一场空前浩劫,没人能独善其身。思索再三,最终白翎贞没有再提带露易丝回国的事,毕竟现在神丹帝国的环境,怕是比这里还要危险。
待到玛丽亚养好伤,便是分道扬镳的时刻了。临走前使团留下了一些金银,还有一袋御贡茶叶。如今他们也是自身难保,玛丽亚没法厚着脸皮讨要更多东西了。
“那个姐姐说,只要我带着这个,以后随时都可以坐船去找她。”露易丝抚摸着胸前的晶莹玉坠,喃喃自语道:“那为什么我们不能现在就去呢?”
玛丽亚无言以对,只能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慰。
夜幕降临,但村庄没有被黑暗吞没——冰冷诡谲的暮色笼罩着城堡和房屋,一轮苍白的月亮悬挂在西方的地平线上,如同死神手中的镰刀。选帝侯德雷克已经派人掘地三尺,翻遍了这里的每一座房屋。而选帝侯塔尔霍夫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们徒劳地搜寻,一袋袋掺沙的面粉和一箱箱粗陋的甲片便是他们的所有收获了——没有布料,没有药品,没有燃料,也没有预想中的,更多粮食。
一小时后,他们放弃了此地可能存在地窖或隐蔽仓库的幻想。事已至此,德雷克只好回归了他熟悉的职责——宣讲,传教,安抚手下,并许诺未来。老天啊,为什么只有这点东西?怎么可能是这样?那个该死的威廉爵士,他把粮食都藏在哪了?
平民出身的德雷克确实忽略了一件事,而身为贵族的塔尔霍夫一开始就发现了他的盲区——威廉爵士的领地的确能产出不少粮食,但完全没意识到未来可能是什么光景的“土拨鼠”自作聪明地将这些救命稻草都换成了别的东西——比如茶叶。塔尔霍夫此前没少和他这样的贵族打过交道,所以非常清楚他们的短视和贪婪,以及他们会在盲目乐观的状态下做什么蠢事。在他这种人看来,粮食这类基础物资,只要留下勉强够人民生存的份额就足够了。
更执着的士兵或许会在某个民众家里搜出些许陈年存粮,但塔尔霍夫不认为那点东西能满足滚雪球般日益壮大的选帝侯的队伍。他曾用两车土豆让塞纳城(就是劳伦斯的流放地,兰斯边境)守军主动打开了城门,然后看着虚弱的女人和满身脓疮的男人拼命叩拜他直至头破血流。最终塔尔霍夫下令处死感染者,并焚烧他们使用过的布料与物资。当焚尸坑里的冲天大火熄灭时,塔尔霍夫已经不再对同胞存有任何怜悯与仁慈。他满身血污,神情肃穆,望向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之后每到一城,情况基本都是如此——死寂如坟墓,填满了几近腐烂风化的尸骸。而接下来,威廉爵士的领地也将变成地狱。
“至少有一半人没来,大人。”年轻教士低声提醒,“这不是个好兆头。需要我通知军队准备戒严吗?”
“那又如何?”德雷克瞪着笔记本,疯狂翻阅法令与名单。“这帮乡巴佬没见过全能之主的恩惠,自然会胆怯,这太正常了。去给我弄杯酒来,我要开始宣讲了。”
教士欲言又止,微微颔首,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潮纷至沓来,聚集在村落中央的空地上聆听他们新主人的发言。德雷克故意斥退了塔尔霍夫的军队,以确保他们不会吓到这几千名观众。他不能让卡西奥佩亚失望,尤其在教廷失势的消息已经传开后。因此,他身旁只有几位守夜者随行保护,以向人们展示自己的诚意。据他所知,教廷的什一税可比当地的杂税仁慈多了,他们会皈依的。
按照德雷克的设想,宣讲完之后会有唱诗班齐唱圣咏,而后他会大手一挥,允许人们举行庆典,在今夜饱餐一顿,以庆贺他们成为了神国的子民。虽然之后的饥饿很难捱,但…这都是值得的,对吗?
“大人,恕我冒昧,您真的不需要更多安保措施?”
“没有塔尔霍夫的军队,效果会更好。”德雷克接过酒杯,将清新的果酒一饮而尽,“还是说,你在质疑什么——难道我的子民不配瞻仰他们救世主的神采吗?”
“当然不是,尊贵的大人。”教士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然而,您的光芒万丈或许会让这群乡巴佬倍感压力。我是说…您何不在远离人群之处宣讲?比如城堡的塔楼上,或是村外的高台上。”
“给我听好,我是选帝侯德雷克,斩杀大逆奥兰多的英雄,受奥菲莉亚圣座敕封的纯洁者,大慈悲者,有权统领半个国家的西境总督。这是属于我的荣光,你休要剥夺我的臣民向偶像顶礼膜拜的权利!”
于是,此事尘埃落定,傍晚时分,德雷克来到人群中央,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带头念诵祷词,宣布这片土地将不再受暴君的压迫,并在面面相觑的人群的瞩目下张开双臂,接受赞美。而塔尔霍夫,他的死对头,正倚在车厢里小憩,等待着那必然发生之事的到来。